9年独自撑起一所学校的青年教师赵鹏

　　从贵阳出发，坐五个多小时中巴车来到大方县雨冲乡，再翻山越岭，走三个多小时碎石路，经过两个断崖，才到达被群山包围的油杉河村。九龙山脉阻断了汽车、手机信号，也阻隔着孩子们的未来。油杉小学给了他们希望。

赵鹏和妻子张梅

　　赵鹏连续几天高烧，为了照顾他，张梅几夜没合眼。为了不让赵鹏看见自己的疲惫，张梅一个人倚在病房外的栏杆上休息一下。

　　赵鹏病倒后，孩子们在代课老师的带领下继续学习。

　　一个学生借助微弱的煤油灯复习功课。他住在阁楼里，床的旁边放有一口为家里老人准备的棺材。

　　一个孩子吃着土豆，这是她的午饭。中午能有土豆吃的孩子已经算是家境富裕的了，有些孩子不吃午饭。

　　赵鹏，27岁，贵州省大方县油杉村小学老师，“2009感动中国”候选人之一。截至发稿时，其网上投票排名第五。

　　9年前，赵鹏创办了油杉小学。六个年级，一间木房子，一个老师。从此，这里的孩子不再无学可上。然而，今年11月，赵鹏突然被白血病击倒，生命垂危。学校陷于瘫痪，114名孩子再度面临失学。

　　众多志愿者发出的呼声，使油杉小学广受关注，而赵鹏的故事更使许多人动容。

　　独自办学

　　油杉小学建在一个谷底，低矮的平房背靠大山。六个年级的114名学生挤在两个教室里。一个教室里坐着三个班。一个班听代课老师讲课的时候，另外两个班坐着写作业或者看书。寒风透过碎玻璃灌进来，学生们的脸被吹得通红，写字的小手冻得都裂开了。石头垒起的讲台旁，一个煤炉散发出微弱的热气。炉沿摆着一圈土豆。

　　中午放学了，孩子们冲上去，拣起烤好的土豆，扒去黑乎乎的皮，津津有味地吃起来。这是他们的午饭。由于回家的路远，孩子们中午大都不回去。没有土豆的孩子跑到了操场上。几个女孩把一块木板架在钢管上玩起了跷跷板。一群男孩把一个足球踢得满天飞。还有些孩子挥舞着一根藤蔓，跳起了绳。

　　被查出白血病之前，赵鹏也偶尔凑过去跳几下。孩子们常常趁他不注意，往他口袋里装一把葵花籽或几颗糖。他心里热乎乎的。他知道孩子们自己不舍得吃，却塞给了他。很多孩子一天只能吃上一顿苞米饭。孩子们冲他傻笑，脸上脏兮兮的，但眼神明亮。在他们身上，赵鹏看到了自己。

　　赵鹏小时候也在油杉小学读过书，只念了一年级。妻子张梅当时是他的同班同学。那时，学校也有六个年级，由一对夫妻负责。不过，第二年老师走了，学校也散了。赵鹏和张梅分别转到其他小学去读了。初中毕业，赵鹏差两分没考上师范学校。这是他心中长久的遗憾。父母双亡后，作为家中唯一的男丁，他得把三个未成年的妹妹抚养成人，其中一个妹妹还是残疾。去复读已不可能了，他开始学医，当起了乡村医生。但乡里人看不起他，当面嘲笑说油杉河村人没文化。他一气之下找到乡政府要求重办村小学。那时，村里的校舍已经快塌了。他花200元租了一间木房子开始办学。

　　那一年是2000年，赵鹏18岁。他挑起了这个村庄的未来。村里人陆续把孩子送过来，一共34名学生。木房子四周没有墙，冬天寒风刺骨。赵鹏花100多块钱用塑料膜封起来。三五个孩子挤在一张课桌椅上学习。从此，每天清晨，鸡鸣犬吠中，孩子们琅琅的读书声，在山谷间回响。

　　艰难度日

　　全校六个年级，只有赵鹏一个老师。学生都挤在一个教室里，赵鹏按年级依次上课，渴了就喝点溪水。

　　孩子们放学回家了，赵鹏开始下地。家里12亩地，只有他一个劳动力，一直要干到天黑。

　　晚上，他点上煤油灯，开始批改作业和备课。其实有很多字他也不太认识，还得翻字典。忙完差不多就到午夜了。

　　赵鹏还是这个村里惟一的医生。有时候，他刚刚睡下，就有人来敲门，找他去看病。他穿上衣服，拿着药箱和手电筒就匆匆走了。

　　第二天一早，他还是按时去上课。

　　赵鹏最怕的不是累，而是穷。他是自己办学，没有工资，没有补贴，只能靠收点学费。最初，每个学生每学期收40元。但是根本收不齐，最多能收到一半。而学生每个人几十元的课本费也常常得靠他先垫着。赵鹏也不去要。他说，大家都困难，算了。

　　他花500元买了一辆旧摩托车，周末出去跑运输，挣点钱补贴家用。但家里缺油少盐的情况还是时常出现。

　　2004年的一个冬日，下雪了。天很冷，雪一落到眉毛上，就结冰了。地上早就冻了厚厚的一层。赵鹏家已经没油吃了，也没钱去买。一家人都不吭声。晚上7点多，一个人来找车，要去一个很远的村子。那人只肯给5块钱。

　　赵鹏同意了。但妹妹们不让，担心出事。他坚持要去。三个妹妹就坐着等他回来，不敢睡。一听到外面有狗叫声，就起来看看是不是哥哥回来了。

　　凌晨1点多，赵鹏回来了，脸已冻僵，身上全是冰渣。他很高兴：“终于挣到5块钱了，明天可以买一斤油吃了。”

　　来上学的孩子越来越多，达到了上百个。赵鹏一个人渐渐忙不过来。2003年，内弟张进松初中毕业后曾到学校教过一段时间，但半年后还是走了。

　　张进松说：“我也很喜欢那些孩子。但是没办法，太穷了。在家里，我每年生日才能吃上两个鸡蛋。再待下去真没出路。”

　　赵鹏独自支撑着。他舍不得这些孩子。每天放学后，他站在门口，看着孩子们一个个赶着牛放着羊回家了，他才安心。

　　夏天，油杉河村经常下大雨。雨水从山坡上冲下来，漫过砂石路，越积越深。很多路都变成了河。放学后，赵鹏就要把学生们一一送过河。浅一点的地方，他就把孩子背起来趟过去。深一点的地方，他找来村民帮忙，用树枝临时架起简易桥，用绳子绑住孩子和自己的腰，再握紧孩子的手，沿着树枝慢慢爬到对岸去。

　　2004年，张梅生完女儿倩倩后，也想出去打工，但被赵鹏劝住了。“隔壁的后河村没有老师，孩子们没有学上，你去教他们吧。”

　　张梅同意了。第一批就来了50多个学生，也是6个年级。张梅从来没教过课，很紧张。第一天，张梅在讲台上讲课，张鹏坐在下面听，用眼神给她鼓励。

　　后河村离他们家10多里地，得走两个多小时的山路。夫妻俩只能每周见一次面。两年后，张梅才回到油杉，把后河小学交给接任的两个老师。回来后，张梅也开始在油杉小学教课。她教一、二和四年级，赵鹏教三、五和六年级。

　　夫妻俩一直是乡里的优秀教师。油杉小学的教学成绩在近几年的全乡统考中经常名列前茅。数学单科平均成绩比乡里平均分高出一二十分，语文也高出四五分。

　　前几年，国家免除学杂费后，乡中心小学每年拨给赵鹏夫妇一万余元。这既包括了学校的办公经费，也包含了两人的工资。

　　赵鹏也有恼火的时候。到了五六年级，就不停地有女生辍学结婚去了。早婚是当地长久的风俗。他只能在课堂上鼓着腮帮子吼道：“我跟你们说过多少遍了，怎么就不听呢？怎么就这么不争气？读好书，读好书，才能有出路。”

　　走出去，是油杉河村所有人的梦想。赵鹏也一样。有空的时候，他晚上7点钟会准时打开电视，收看《新闻联播》。

　　张进松经常给他打电话。赵鹏总向他打听外面的世界。张进松说，要不你们一家出来玩一趟，就当旅游？赵鹏嘿嘿地笑，说：“现在哪有这条件啊？”

　　赵鹏把希望寄托在女儿身上。女儿4岁时，他就让她上一年级了。每天晚上，他都让女儿看趣味益智数学光碟。他期盼女儿以后能考上大学，走出大山。

　　女儿很乖。每晚，做完功课，看完《喜羊羊和灰太狼》之后，就会主动播放学习光碟。看着女儿一天天懂事，赵鹏却开始操心了。

　　按照教学大纲，从小学四年级起，就要开授英语课。这在油杉小学根本无法实施，因为没有人能教英语。孩子们手里都有课本，却连最简单的字母表都背不下来。而乡中心小学则开授英语课，所以很多油杉小学的毕业生到了初中，英语就跟不上了。

　　赵鹏想去乡里开个诊所，这样就可以让女儿在乡里上学。“可是我走了，这里的孩子怎么办？这里的村民怎么办？”

　　赵鹏默默地放弃了这个念头。赶集时，他发现路边有人在卖幼儿英语学习光碟，他立刻买了一张。他只能让女儿跟着电视学英语。

　　志愿者到来

　　志愿者的到来为赵鹏带来了新的希望。从2007年开始，广东大学生志愿者每年暑假都来油杉小学支教。这是赵鹏和学生们最兴奋的日子。

　　志愿者来了，很少喝酒的赵鹏跟他们一杯一杯地干，饭桌上也难得地摆上了一盘肉。志愿者上课的时候，他像学生一样坐在教室后面听课做笔记。志愿者过生日了，他悄悄地跑到乡里买来生日蛋糕。

　　志愿者让赵鹏罗列一份贫困学生的名单。赵鹏考虑了半天，写了19个名字。他说：“这里的每一户人家都很困难，贫困的学生实在太多了，多得我怕写出来，你们承担不了，所以只写了这19名极度贫困的学生。所列的名单里，基本上都是家庭经历了天灾人祸，难以维持生活的。”

　　志愿者经过核实后，决定给这些学生每学期资助两百元。然而，这给赵鹏带来很多烦恼。有些家庭因没拿到资助而怪罪赵鹏，当面把公布名单的红纸撕了，还指着他骂。

　　志愿者黄振荣说：“赵老师总是把事情想得很清楚了，才跟我们提。比如他建议我们对一部分家庭的资助改用送小鸡的形式。因为鸡养大了，可以下鸡蛋，孵小鸡换钱。这样可以激发农民通过自己的努力来改善生活，避免养成伸手要钱的习惯。”

　　志愿者走的那天，孩子们恋恋不舍。天空飘起了细雨，孩子们一路跟着志愿者。赵鹏也骑着摩托车追了上来。他二话不说，把行李从志愿者肩膀上夺下了，绑在了自己的车上。他先把行李驮到了乡里，孩子们则陪着志愿者走了三个多小时。

　　志愿者走后，孩子们想给他们写信。于是，他们利用假期上山采草药换钱，然后买来信封和邮票。

　　赵鹏给志愿者写信：“你们使那些因家庭贫穷想外出打工挣钱养家的孩子改变了主意，家长和孩子都意识到要改变家庭贫困的面貌，就像你们所说，学知识是最好的选择。我们互相用心体会吧，用文字无法表达我对你们的爱心帮助的感谢。”

　　带病授课

　　在赵鹏看来，志愿者不仅带来了物资，更带来了现代文明。志愿者为油杉小学捐了厕所。他们走后，赵鹏便带人开始修建村里第一个封闭式厕所。

　　学校一步步走向正规，赵鹏却突然倒下了。今年10月下旬，天气骤凉，学生陆续得了感冒。赵鹏也开始发烧。白天，夫妻俩给学生上课。放学后，赵鹏把生病的学生叫到家里，给他们吃药打针。晚上，他才给自己扎针。

　　一周后，学生们的病渐渐都好了，他自己的病却没有一点起色。连日的扎针已经让他两只手的手背都肿得像小馒头，血管也变得越来越难找。他已经没办法再给自己打针了，只好让没有任何医疗知识的妻子帮自己输液。

　　昏黄的灯光下，赵鹏有气无力地靠在沙发上。他用右手握紧左手的手腕。手背上，蓝色的血管隐隐显现在肿胀的皮肤下。张梅拿着针头，在他的手背上寻找。她停了一下。一咬牙，针头扎进了赵鹏的皮肤。扎偏了。

　　“我不扎了，我不扎了。”张梅哭着说。

　　“没事的，只是扎破了一点皮而已。”赵鹏安慰她说，额头的冷汗越来越多，“再来，多扎几次就熟练了。你不帮我扎，谁帮我呢？”

　　张梅又哆哆嗦嗦地拿起针头。这次换扎右手。右手也一样的又肿又紫，全是针眼。

　　又扎偏了。再扎……一共扎了五次，才扎上。药水一滴一滴地流入赵鹏的体内。张梅长舒了一口气，两腿发软，瘫坐在沙发上。她希望挂完这瓶水，丈夫的烧就能退了。

　　“我陪你出去看看病吧。”张梅劝他。

　　“那不行。咱俩都走了，这课谁教啊？再试试吧。”赵鹏拒绝了。

　　一种药不行，他又换了另一种。这样又试了几天。有一天晚上，张梅把赵鹏配的一种新药给他输进去。几分钟后，赵鹏突然脸色发白，全身抽搐，呼吸急促。张梅吓坏了，赶紧上去把针拔了。赵鹏才慢慢缓过来。

　　原来是药物过敏。张梅心有余悸：“我压根不懂，输液前没给他先做一下皮试。要再晚两分钟，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。”

　　“你这样下去不行，必须得出去看看了。”张梅劝他，“要是真的拖得严重了，那可就不是耽误一两天的课了。”

　　赵鹏想了想。第二天，他发着高烧，独自骑着摩托车到乡里去看病。他没让张梅陪着去。“总得留个人上课吧。”

　　拿着新开的药方回来，白天，赵鹏继续给学生们上课。学生们看出老师不舒服了，偷偷地把自己的凳子搬到讲台上，让老师坐着上课。赵鹏实在站不住了，就坐会儿。不过，只要稍微感觉好点了，他就把凳子还给学生。他总觉得老师站着上课才像样。

　　晚上，张梅继续帮他输液，他还是高烧不退。一天夜里，张梅发现赵鹏躲在床上偷偷地哭。张梅也鼻子一酸，但她忍住了。

　　“怎么了？”张梅轻声问。赵鹏停了很久，才哽咽地说：“我爸就是得癌症死的。这病好像有遗传的。我觉得我这回也轻不了……”

　　“瞎说什么！你平时身体这么好，怎么会得那样的病？要是真得重病了，我卖房卖地也给你治。”

　　“你怎么这么傻啊？”

　　第二天，他还是照常去给学生们上课，一天6节课。

　　爱心接力

　　11月5日晚，赵鹏的体温蹿到了40℃。全身滚烫，人也有些迷糊了。输了一晚上的液，烧也没退。

　　“我必须带你去大医院看看。你要是真有什么事，我怎么办？孩子怎么办？学校怎么办？”平时轻声细语的张梅终于发火了。赵鹏这才同意。

　　天亮了。那天是周五。张梅通知学生们放一天假。然后，她带着家里仅有的2000块钱，陪赵鹏来到毕节市里看病。

　　结果，赵鹏被确诊得了白血病，从毕节又转到贵阳。医生说，医疗费至少得30万。这对于一个乡村教师家庭来说无疑是天文数字。

　　张梅一边发愁，一边替丈夫梳着头。一梳子下去，落了一把头发。张梅赶紧偷偷扔到角落里，免得赵鹏看了难受。

　　张进松说：“我去献血吧。这样姐夫在医院用血就不用花钱了。”张梅说：“还是我去吧。”两人在走廊里争执起来。

　　油杉小学9年来第一次停课。夫妻俩走后，村里找不着人来顶。油杉河村太偏僻了，乡中心小学的老师也不愿意下来。学校一连停了20多天的课。114名学生面临失学。赵鹏和油杉小学顿时都被逼入绝境。

　　广东的志愿者知道了，流着泪在网上发起了募捐倡议：“或许，你未曾听说过油杉河村，这是贵州省毕节地区大方县雨冲乡一个贫穷偏僻的小村落；或许，你从未听说过赵老师，他在18岁的时候一个人办起油杉小学；或许，他从未与你的生活有过交集……一所山区小学因他而存在，他的健康因您的关爱而存在！”他们还招募志愿者去为赵鹏夫妇代班。

　　帖子在各大网站转载。无数人为之动容，仅腾讯网便有6000余条跟帖。一个网友为他写了一首《良师赞》：十余年来志不弃，扎根山区为教育。呕心沥血育桃李，心系贫弱情难离。织丝未尽春先去，身罹重病学童泣。我等自愧无与比，谨效薄力救伟躯。

　　此后，乡里派了两位老师来代完这学期的课。村里也找了两个教师来教一段时间。12月1日，油杉小学终于又响起了读书声。

　　很多素不相识的人也为赵鹏送来了自己的爱心。原广东省委书记吴南生为赵鹏捐了10万元。

　　吴南生说：“像赵鹏这样的好人有困难，我们应该帮助他。一定要把人救回来，这样才对得起良心。”